同学散布的城市不算少，但这次开同学会，既没有在一线城市北京上海开怀畅饮，又没有在旅游胜地青岛大连把酒临风，而是在东北的长春。缘由只要一个，母校吉大坐落长春——“吉大七二级日语二班结业五十周年重返母校同学会”。打个不很恰当的比如，洄游的大马哈鱼。

　　有人说鱼的回忆只是七秒，但大马哈鱼的回忆长达四年。它们在碧波万顷的大海自由自在地周游四年之后，遽然心有所觉，一起掉头游回来时的河道，逆流而上，日夜兼程，奔向自己出世的当地。急流险滩，瀑布深渊，还有猛禽、鼠鲨、棕熊，一路困难重重，四面楚歌，但它们绝不撤退，以彻底中止进食而变成血赤色的软弱之躯一往无前，前仆后继，最终只要4%的大马哈鱼得以回来自己的故土。它们是为了印证四年前关于故土的回忆化解乡愁？为完结基因传承的悲凉任务？

　　咱们班——七二级日语二班全班十六人，不同的原因使得这次重返的人数止于十人。这十人必定要来，不管生病之躯仍是衰弱之身，都非要重返母校不行。而母校也确实没让咱们绝望。外院大厅赫然拉出赤色欢迎横幅，几位院系领导、一位副校长齐刷刷莅临咱们的返校座谈会，不光致辞热情洋溢，并且赠以礼物若干。其间最名贵的礼物，无疑是“吉林大学一九七二年重生名册”（“0000047学生组存档”）的复印件。无妨认为，这是咱们的“出世证”——打字员打出的表格最上端列有这样几项：编号、名字、性别、年纪、家庭出身、民族、政治情况、文化程度、原工作、劳动时间、引荐单位。其间最有年代感和特别性的是“家庭出身”和后三项。

　　确实是咱们的“出世证”。且看，吉大二级教授、博导Y同学：家庭出身“中农”、原工作“赤脚医生”（村庄卫生员）、文化程度“初中”、劳动时间“三年”、引荐单位“辽源县卧虎公社”。对外经贸大学从前的副校长和教授H同学：“贫农、初中、社员（人民公社社员）、三年、盘石县石嘴公社”。退休前是在我国远洋公司（上海）担任要职的老班长K同学：“工人、初中、社员、三年、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三师”。其他同学的“原工作”有的是营业员，有的是卫生员、办事员，还有一名兵士（现役军人）。鄙人林某某：“下中农、初中、社员三年、九台县土们岭公社”。文化程度除一人为高中外，余皆初中。说是初中，而实际上大多——包含我在内——初一都没读完。你认为你是谁？这便是你、原初的你、本来面目的你。便是这样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女构成了七二级日语二班。在这个意义上，这次重返母校之行，也是重返自己之旅。人当然关怀自己——一切礼物傍边，一切同学最垂青的便是这张“出世证”。或放在桌面细看有顷，或捧在眼前凝视好久。自卑？骄傲？幸亏？困惑？都不确认，但有一点确认无疑：若非那个年代、若非母校，这十六人的人生肯定是别的一种姿态。上海出世的班长暗里坦言：“我回忆力太一般了，假如没这个时机，我不行能爬上岸。你呢，有才华，才华这东西总会冒泡……”我说，再冒泡也冒不出一个常去大上海忽悠的翻译匠来。那个年代另当别论，但母校仍是要感谢的——是母校给了咱们至关重要的人生转折点，乃至化为咱们身上的血脉和基因。唯其如此，咱们才会像洄游的大马哈鱼相同执着于重返母校——回来给咱们签发“出世证”的当地……

　　出于这样的感触，我在接下来的赠书典礼上——赠了十余本新版村上春树长篇精装本和几本新出的散文集——讲了这样几句话——

　　结业五十年了。五十年时间里，说来惭愧，我从未混得一官半职，家财万贯更是无从谈起。所以没有才能为母校的开展供给实质性资源。五十年前脱离母校是一介墨客，五十年后回来时仍是一介墨客。常言百无一用是墨客，作为墨客，只能以日语二班的名义带来几本书。方才主持人说是赠书，请答应我纠正一下，不是赠书，而是还书。因为书的大部分是因为母校给的日语而呈现的。不然，即便书呈现了，书的封面也不行能会呈现“林少华译”四个字。

　　是的，还书，用母校领导的话说：“传承”。基因的传承，血脉的传承，一年年，一届届。没有永久的老生，但永久有重生——大马哈鱼来了，小马哈鱼出世了，小马哈鱼们将很快举着春天的彩旗顺流奔向大海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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